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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的尸首坠入深壑里,赵张两人才敢探出头来,却先已变了色,赵岭指着金五失声道:“罗…罗刹兄,你…”

    但见一枚白瓷片插在他胸口处,釉白的残缘泛着落霜似的寒芒。

    原来丹烙在落下沟穴前就已暗中使力,将那瓷片弹入他心口。

    金五望了眼插在胸口上的瓷片,道,“没事。”他将黑衫一扯,露出底下发亮的环锁铠,瓷片正卡在铁环间。他淡淡一笑,“耍偷袭的人,总该有备无患。”

    自与破戒僧交手以来,他谨慎了许多。别的候天楼刺客都爱轻身而行,悄无声息,可这人却偏要将自己装成只铁桶,衣下常藏着一身锃亮链甲。

    张权却慌忙摇头,面色煞白,忙不迭嚷道:“你…你身后……”

    见他俩丧魂落魄,金五只觉奇怪,却猝然醒悟。可未及他的手搭上猎刀柄,却忽觉一阵剧痛自后心处传来。

    刹那间罗刹鬼只觉得彻骨冰寒,刀刃削铁如泥,将后心的薄甲轻易劈断,在血肉间搅弄。

    是玉求瑕在身后刺了他一刀!

    那是他的天雨铁刀,先前从岩穴中坠落时他将这把刀丢给了那人。而现在这把刀反自身后送来,刺穿了他的身子。

    先前昏聩过去的玉白刀客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玉求瑕还阖着眼,不省人事,几条钻骨虫分明缠在他腕节处,将手与刀缠作一块儿。

    金五踉跄了几步,硬是挣离了那刀刃。

    他想,自己怎么就这么笨呢。丹烙一定知道他不会对要护着的人疑心,于是放了长虫来操使玉求瑕,而他也着实不会将要害在这人面前藏起,反挨了玉求瑕一刀。

    金五咬着牙关回身,使尽气力拔出猎刀,一刀斩断了缠在玉求瑕周身的钻骨虫。

    他捂着胸口,茫然地望着依旧昏迷不醒的玉求瑕,望着那人惨白如雪、面无血色的脸庞。他小心地呼了口气,随后如断了线的纸鸢般落下。

    狼头刀当啷一声在地上滚了几圜,微弧的刃身在寒风里扬起锋利的银光,仿佛丹烙惨笑时勾起的嘴角。

    ——

    摇橹咿哑,江风寒凉。

    玉求瑕悠悠转醒,第一眼望见了灰暗的屋棚顶。芦苇扎着的船篷隙里夹着一片明净的天,与白茫的江面朦胧相吻,风飕飕地从棚洞里涌来,又如流水般飞流而去,空余一片轻寒。他躺在木板上,身上血衣已除去,换了件干净袍子。

    他呼了口气,知道自己还活着,动了动手脚,发现骨头又碎成一截截儿的了。玉白刀第三刀虽惊天动地,却也摧骨乱神,免不了伤筋动骨。然后他开始在心里对自己发问:

    “我是谁?”

    “王小元,玉求瑕,恶人沟的小混子,天山门的玉白刀客。”他自问自答。

    接着他又努力地想:“我要找谁?”

    脑海中一片昏沌,他心急如焚,搜肠刮肚,总算自记忆的角落里把那人名字拾起:“金乌,对了,要找的人是金乌。是我的少爷,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每回出罢第三刀,他都得仔仔细细地将往昔细数一回,可每回总觉得心中空落,似是忘却不少往事,就如摔破的壶瓶,打碎后再拼起,总免不了少上零星些许。就这样他一点点忘却了过往,忘记了自己是谁,为何而生,又将往何去。

    他忽而有些难过,心口沉闷,仿佛做错了甚么事。

    刀鲚似的船头上坐着个苍老的白衣人影,脊背佝偻,在雾水里朦朦胧胧,犹如硕大而沉默的磐石。

    那是东青长老,他怀中抱剑,手里牵杆,鱼卡在澄明似镜的江水中画出细小涟漪。玉东青头也未回,沙哑地开口道。

    “醒啦。”

    玉求瑕浑身剧痛,动弹不得,索性把眼重新阖上,恰到好处地发出了熟睡的鼾声。

    玉东青自言自语道:“嗯?怎地没醒?不管啦,趁这小子酣然入睡,把他身上盘缠扒了,再踢到江里喂鱼。天大地大,无人知晓。”说着这老头儿放了钓竿,转身迈入屋棚,擒住玉求瑕的靴帮子就要往外拖。

    玉求瑕赶忙把眼睛瞪得铜铃似的大,忙不迭道:“醒了醒了,长老,在下皮糙肉厚!怕是要吃坏鱼儿的肚子!”

    他才说了几句话,便觉得神虚心竭,一口气没喘上来,噎得险些背过气去。玉东青干枯如老枝的手往他膻中处一拍,震得玉求瑕连咳几声,像溺水初得救一般连连喘气,总算抓住一线活命的机会。

    东青长老收了手,犹如怒目金刚:“你筋骨尽碎,五脏纷紊,外面看着像团烂泥,里面也与糨糊无几。蠢小子!若不是近来武盟大会将开,咱们下山一趟,天山门如何救得了你?”

    今回下山的是玉东青,他指点完玉甲辰一行弟子为武盟大会打点后,终于得闲在丰元里四下闲转。渡口边上如乌云般聚着片人,七言八语,沸沸扬扬,东青长老拨开人群去看,却见石级上挨着只被裹得严实的大蛹。

    东青骇然——那是玉求瑕。玉东青自小便管着他,登时认出那张惨无人色的面容。玉白刀客被人裹在件鹤氅里,脸色虚白,气若游丝,也不知是谁随手把他丢到了这渡口处。东青长老拎起他时宛如拈起了块软皮,四肢软塌塌垂在风里,于是只得花些银两向艄公借了舟船,先把这摊软泥运回天山湖边。

    玉求瑕道:“所以我是被人……放在了丰元渡口?”他绝口不提发生了何事,却睁着对水润莹亮的眼眸,企盼地回望玉东青。

    他心慌意烦,两眼脱兔似的乱蹿,却怎么也找不着他要寻的那个黑衣身影。

    东青长老冷哼一声,把瘫软的玉白刀客拎起,靠在蓬草堆边:“六年了,每年我都细细叮嘱与你听,不得擅出第三刀。你倒是使得勤快利落,不知把筋骨挫断了几回?”

    老人把剑往船板上重重一磕,震得小舸动摇西晃。“这回带你回天山门去,可真该拿缧锁捆实了,连半步都休想踏出静堂!”

    玉求瑕恍恍惚惚地听着,东青的每个字儿都像抹了层雾水,还没入耳便在风里倏地滑过了。他忽而觉得一切都无甚所谓,不论是被天山门禁足,还是自己身殒魂散,性命尚且如飘微鸿毛,他这辈子只想做一件事,而这事铭刻在心底,永生永世也不敢忘怀。

    可他也不知道就在自己昏死之时,丹烙曾以长虫操使他的手脚,给了他要寻的那人一刀。

    忽然间,玉求瑕觉得怀中似是滚出了甚么物事,滑凉黑亮,在船板上滴溜溜转了几周。

    他将目光投去,那是两枚黑色的棋子,缘角染着发暗的血渍。玉求瑕使劲全身气力,才将几欲碎作齑粉的手指挨了过去。

    在摸到那棋子时,他忽而想起了在丰元夜里疾行的黑衣人影,花烛掩映下的金纹红嫁衣,五光十色的虚景如梦似幻,一一展在眼前,最后却是金五在天元台上眼眶微红、泫然欲泣的模样。他觉得自己似乎找回了他少爷,又似是没抓牢,让那人有如轻烟般自指缝散去了。

    “我做错了甚么事么?”玉求瑕心口怦怦乱撞,“为何如此心慌?”

    他将那两枚棋子翻了过来,寒凉的江风里,微明天光下,那上面留着扭曲的刻痕。

    其中一枚的背后刻着:“保重”。

    玉求瑕忽而哭笑不得,惊心乍定,方才他还生怕一切是幻梦,现在终于得以安心落意。

    他又翻开另一枚,棋子背后歪扭地刻了两个字,笔迹匆忙,刻痕却极深:

    “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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