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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手上曾沾过多少鲜血了。

    明明称得上过目不忘,可要一个个数来,却只觉纷繁复杂,不知从何叙起。

    金五握着火条,垂着头良久,才像下定了决心般站起。

    他写了第一个字就怔怔地停下了。金震在旁一边咳嗽,一边蹙眉喝道,“写啊,怎么不写?你挥剑时干脆利落,写起字来反倒忸忸怩怩?写几个字儿还比杀人难么!”

    难,实在比攀天还难。金五的手腕抖得厉害,像套了副沉重木枷。难的倒不是夺人性命,而是在其后细数罪状,一一道来。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道。

    “癸丑年建寅月,在三岔河口杀直沽寨周氏二人。”

    老头横眉怒目:“有何缘由?”

    “他们是熟水性的艄公,看出候天楼的舲船吃水有异,起了疑心,要借机探查屋棚里有何物。”金五缓慢地道,每个字都如灌了铅般沉重。

    “只是起疑,便要杀人性命?”

    金五垂着头,心中发憷,面上却死气沉沉,“候天楼一向斩草除根,杀了他们二人后,当夜金部便灭其三族。”

    “继续!这是第一与第二人!你杀的两个人!”金震怒道,声音如雷鸣般在他耳边轰开。

    苍白的月光像雪一般落进来,凉凉地镀在他们身上。金五神色镇静而灰暗,道。“癸丑年建卯月,杀擅闯同乐寺山门三人。”

    他一面回忆,便一面握着火条在墙上划字。有些记得名姓的,就一一写上,没过问的,便只划一道线。磨砂似的月华里,金震树皮般粗糙的面容覆上一层霜色,深邃的眼如两只漆黑深洞,幽幽地望着他。

    “癸丑年建辰月,中州钱家六口,前朝川翁九世孙。”

    “癸丑年建辰月,涨海饲百幻蝶族,吴家高祖一族。”

    他一边颤声地念,一边写。弯弯的残月悄然挪向西边,油樟叶簌簌作响,与呜咽风声纠缠胶葛,在远方、近处悠悠传来,犹如千百怨魂云愁雨泣。

    炭火条把金五的掌心与糊口染得漆黑,一支写尽了,老头又丢给他一根。一开始每写一笔,金震便厉声数计,算他杀了多少人,可后来似是乏了,只紧抿着口看他接着写。

    墙上布满了划痕,密密麻麻,像群聚的蟆蚁。金五木然地写,他记得每一个杀人的暗夜,挥出的每一剑,溅起的每一朵血花。他划一笔,就像在心上划了一刀,痛楚伴着汩汩鲜血充盈在身体每个角落。

    他从来都是记得不该记的事,而忘却不该忘的人。

    待他写完,远处传来微弱的鸡啼,天穹依然染着昏黯的黛色,可风里已飘来晨露与枸橘的鲜气。满墙黑压压的字迹如同铺天接地的墨云,在他面前绵延伸展。

    金五恍然若失,头似裂开了般抽痛,人如步在云端般轻飘摇晃,若不是跪了一整夜,两膝冷硬发疼,他几乎以为自己已不在人世间。

    他写了一夜,金震也看了一夜。当他画下最后一笔,老头沙哑地开口:

    “六百一十四。”

    死寂降临在他们二人之间。“六年,杀了六百一十四人。”

    金五低着头,像有一块巨石压在了头顶。

    “一代人,三十年啊!而你——六年间杀了六百余人?其间不乏有清官良吏,高风峻节;不免有僧道儒士,匠工娼丐,五行八作,论谁不是一国之民?不仗剑对敌,反祸国殃民,好,你真是做了许多好事!”

    金震望着那石壁,唏嘘叹息。

    良久,老人忽而一把揪住了金五前襟,将他扯起来,喝道:“睁大眼了!看清楚那匾上写着甚么字儿?”

    金五被他扯得仰起头来,雾蒙蒙的天边出现了朦胧的日影,几丝日光自云间钻出,落在家祠的漆木匾上。

    那几个黑底漆金的大字格外怵目惊心:“碧血赤心”,“奉公为国”。

    倏时间,似有一大盆冷水浇在金五头上。他嘴唇发颤,怔怔地望着那几个字,耳边回荡着金震的怒吼。

    “从六月山之征,黑水鏖战到镇守薛城,金家世代坚贞不屈,尽忠报国!我辈上下,可曾敢有一丝懈弛怠散?可曾敢不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即便是你那违了军令的窝囊爹,至死也要守着洮泯二州不离半步!”

    金震勃然变色,“就算老朽无能如我,也在先祖灵前立过誓,定要护住嘉定黎民!咱们祖辈花了百年树业立名,你可倒好,割起人头来如蓺草!”

    罗刹鬼被他揪着前襟唾骂,浑浑噩噩间瞥见了敞着的麻衫间,老人胸膛上轇轕斑驳的伤疤,心中猛然一动:他太公拔山盖世,是举世闻名的力士,所向披靡,候天楼怎能伤得到他?

    不是候天楼有这般能耐,六年前的元日,水部买通了远近街巷里的逸夫,要他们各执兵戈,前来围攻金震。若是已做惯杀人越货之事的刺客,他太公兴许能放手一搏,可对着仍是嘉定子民的逸夫,他却宁可手无寸铁,挨人刀剜!

    老头雷嗔电怒,大动肝火,高声道:“我早晚是要死的。可我等了六年,心想若是你遭了候天楼的害,那我便好生供着灵牌,直到这风烛之命消殒。若是得幸生还,那咱爷孙俩还能在命在朝夕之时得见一面。现在嘛,罢了,罢了!金家怎会出这等杀人恶鬼,怎会有这等丧尽天良之辈!”

    金五忽而觉得难过,心里钝钝的发疼。他终于明白为何金震要扮作疯老头将他恶打一顿,因为他本就该打。他想争辩,说自己并非真已堕为恶鬼心性,并非真愿拿起屠刀,但杀人毕竟是不争的事实。

    “我不是……”他微弱地摇摇头。

    金震怒道:“不是甚么?你想说是候天楼逼你的么?想说自己并无过错?他们递了刀与你,你就真去杀人?”

    “若我是你,在刀入手的那一刻,便自戕而死!”

    老头的气力渐渐衰弱下来。金震松了他衣襟,将他推搡向一旁,猛烈地咳喘。血珠落在青砖上,刺目的殷红。

    金五跪坐下来。金震的喉咙与胸膛剧烈起伏,像急速抽|动的炉橐,浑浊的声响在其间回荡,咳嗽声渐渐湮没在幽咽的风里。

    微弱的晨曦自身后照来。金五看着老人,忽而小声地道:“阿爷。”

    金震余怒未消,喘着气抬头,嘴角还挂着血沫。

    “我是不是…死了就好了?”金五呆呆地望着他太公,“是不是一开始爹娘没生下我就好了?”

    老人没有回话,像凝固的磐石。他微微侧了脸,去看门外拂晓的光景。日头裹在缥缈的雾里,青瓦在日光里泛着青翠的光芒,像极了他娘亲眼里的碧色。

    金五喃喃道:“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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