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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该过年了,赶上这么一档子揪心的事儿,案板心里腌臜好几天,印堂放过血后揪的痧结了痂。说今儿晚上结算,才抹平屈头攥脑的额头。后晌焖一锅鱼菜,上面是带鱼段,下面是老葱叶子萝卜缨,切成片的咸菜疙瘩,调料葱姜蒜大料;然后几斤混不楞登的醋。焖七八个钟头,鱼刺酥作罢。年三十团圆饭不能少的一道菜,取个吉利,年年有鱼(余)。
晚上,伺候完屋里,她用冲面粉洗一把脸,重新圆圆扁扁盘一回发髻,罩上网。边上俏皮地露着一络鱼尾,整整衣领,端一碗老咸菜味道的鱼菜去给唐玉海。
门旁边的窗户像大橱窗,又白又亮,只是看不进去。她推开风门,眨一下眼睛侧过脸去,一下子从朦胧夜色切换到白炽化的屋内,是一种强刺激,受不了。唐玉海跨着炕沿吸烟,烟圈一个接一个地向上翻;他愣着眼神在琢磨着什么。屋里白壁生辉,身后那面墙贴一张花红柳绿的闪着光亮的胖娃娃抱鲤鱼年画,画龙点睛,平添过年的喜庆。
接过碗,他触到她冰块似的手,心也冰一下,打个小激灵。嫂子,快到火上烤烤。他从小柜里拿出酒瓶、筷子,就着鱼菜喝起来。没吃饭?吃了,馋这口菜。馋猫!
她站在旺旺的炉火前,一双手伸在红彤彤火眼的上方,相互揉搓着烤,胸前暖暖的。彩霞般的火光映照着她那张陀螺形的脸;有些粗糙的面颊配给一双略显臃肿的眼睛。一点都不迷人的眼睛不错眼珠地盯着炉火。了解她的人都知道,她是在对什么事情做一种考量,一种盘算。她问唐玉海,能拿出多少钱?
唐玉海吱一声呡酒,300多。
借200,过了年我盖房。
拿着钱再说。四五段鱼进到肚子,欧儿--。他打一个酒嗝。结实家婶子说要100,打算翻盖小南屋,下雨屋顶漏成筛子。结实两口子还要去拜新年。麻脸女人的话他全都说给她。碗里只剩下咸菜。
她家能结算出好几百--。一个空档似的停顿后,别心里只有婶子,忘了嫂子。
怎么会?!
走吧。
二人手拉着手,深一脚浅一脚的摸出岔道口,去生产队会计室结算。冷冷清清的街上。乒—,乓——!偶尔有爆竹三两声在冰冷的夜空炸响。二人觉得那不是爆竹,倒像是有人在打火枪。
会计室在西道口道儿南的第一个小院。门口挑一盏电灯,南屋屋檐挑一盏电灯,院里院外,连同街上,一通亮堂。桔黄色的光亮里,看不清细模样,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凑到一处,塞滿院子,容不下,挤到街上,或是钻进西屋。清朗的夜空,月淡星疏,寒气彻骨,咄咄逼人。一个个臃肿的活物儿,依然有说有笑,也有骂,骂年终结算太晚,从屁股眼里往出抠钱。也早该抠出来了。
盼结算,心像一盆旺旺的炭火,过年买肉买菜,孩子大人添新衣服,找到票证购置“三大件”,全都等着这个。
离过年还有三天,哪年的结算也没这么晚过。怎么年前都要赶两三个集。坨里集逢三,逢八,只有二十八一个集了。管这个集叫穷汉子集。有钱的人,早都把年货备齐。没钱的人这个集也好歹要买点什么。
蹲在西屋阶台旁边的活物儿对旁边的活物儿说,我还一棵白菜没买,一两肉没买!屋里就分的一人半斤羊肉。
旁边的那个活物儿,我也是!
南屋门口办公桌上排手戳儿,案板排上两家的手戳儿,然后在院子等。唐玉海且凑到那两个活物跟前。
他递给他们一人一支烟。朦胧中,一株摆动的火苗儿颤抖着画出一个明亮的三角。他问,今儿能拿出个儿不?
拿不出来。我是著名的超支户,年年超。孩子多,没办法。
你是养兵,我比你强点,今年能扯平。
那干嘛还在这儿冻着?回家得了。
等着那5块钱。
大队出新政策,超支户每人借给5块钱,帮助过年。
念大金牙的好。
二十八集上好歹买点,三十晚上一顿团圆饭,初一早上一顿迎春饺子,这年就算过去了。
杨家寨七个生产队。早上八点钟开始,一个生产队去挨着一个生产队办结算。七点多钟了,办结算的大队干部们还没露面。轮到第六生产队还要什么时候?心里急,谁嘴上也不说什么,都清楚结算是件麻烦事儿。院里的人来了走,走了来。坚守的走溜儿,要不就腾腾跺脚。体验一把寒冬腊月北风起。
东南角苍劲的老香椿树下,燃起一笼篝火,桔黄色的火焰像缤纷的彩带,纵情舞动。周围站一圈人,做游戏似的向前伸着双手,温暖从掌心进入身体,一种满足的惬意油然而生。明亮的火光照耀着每一张祥和的脸,那双坚韧的眼睛里闪动着充满希望的火焰。案板缓步走过去,挤到篝火前,也伸出双手。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向她扑过来,哪儿刮来一股脂粉气?另一个声音,李永富,你是猫鼻子还是狗鼻子?
她知道李永富冲自己来的,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他。王达和她招呼,嫂子,借点钱。找来一张自行车票,飞鸽牌,钱不够。
行,没问题!她爽快地答应,接着又说,你帮我一个忙,我想买一台缝纫机,给找一张缝纫机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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