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拱手,便转身离去。

    贺庆佑对着他的背影问:“缓缓偿还,也不能够?”

    这句问话之后的几个瞬息,可称是贺庆佑人生中最紧张难熬的时刻。

    然,就在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双腿止不住微颤,几乎要晕厥过去时,蔡三的背影定住了。

    而后,蔡三回过身,问道:“怎么缓缓偿还?”

    “罪民听到这一句,眼前光点儿直蹿。他这样讲,就是能接着谈了!罪民便和他说,虽然眼下的确拿不出多少钱,但可以将当日所得算作他在我酒楼中投的本金。每年偿还一部分。”

    蔡三听罢,冷笑一声:“贺老板这是要抬举某做你的东家?倒也算得,只是既然算投你买卖,就得有红利。”

    云毓道:“倒是个行家。”

    贺庆佑苦笑:“公子说得极是。罪民当时就回答,自然是有分红的。他再问,能分多少?罪民当时已渐渐镇定,知他定不是什么富贵出身,八成是蔡府的下人,趁着失火,抢了主人的宝箱奔出。箱锁如此难开,或他并不知道箱子里具体有些什么东西,只是模糊猜到一些,水滴溜巷那老贼怕他追索,也未必同他说了实话。就大着胆子又诈了诈他虚实,道,当日转手的钱财,尊驾已知详细,就将不足之数补个整,算五千两银子的本金。蔡三当时就脸色一变,冷笑道,五千?!罪民头壳里再嗡了一下,心想,不好,又要崩了,却眼睁睁看着他再桀桀一笑,又听他道,过了这些年,物价添涨多少?必不能少于六千!罪民一听这话,真像是从鬼门关滚回了阳世,赶紧点头,那就六千!”

    云毓轻笑:“一场豪赌。”

    贺庆佑抬袖擦了擦额头:“实不相瞒,罪民事后回想,也挺诧异自个儿那时候怎的如此胆大。他再问罪民,几分利?罪民道,银庄之中,一般是三分或四分的利。他又要变脸,罪民赶紧再说,但我肯定不能算这么少的。他就粗声道,五分利,再不能少。今次就先取今年的红利,再加一千本金,两日之内付清。”

    云毓眼光一闪,柳桐倚亦微微皱眉,但都未出声,只凭贺庆佑继续讲述。

    贺庆佑再喘了一口气:“罪民这时,心里却有了底,居然被我猜中,这厮并不知道箱中到底是什么宝物,水滴溜巷的老头没同他说实话。罪民甚至有些后悔,没听卓西德的话,再沉得住气一些。就又壮起胆,朝他深深作了个揖,道,实不相瞒尊驾,一千三百两银子,一时半刻间恐也难拿出……”

    蔡三大怒,脸色陡变道,竟还要抵赖,这是真想消遣你爷爷?!

    “罪民讨饶,声称绝无此意,当真是没钱,恳请宽恕。若他不动本金,只取红利,罪民愿意多付一倍分红。这般对我们两人都便利。”

    蔡三横着眼问:“怎的便利?”

    贺庆佑捏着几辈子的谨慎道:“尊驾休怒,先听我与你分析,若如尊驾所言,连本金带利息拿去,即是今年一千三百两,明年一千二百五十两,后年只得一千二百两……”

    蔡三狞笑:“你竟敢爷爷取走多少本金,就少给多少利息?!”

    贺庆佑赶紧作揖:“不敢不敢,利息年年三百两,一分不敢少。然六年之后,尊驾就取光所有,六千两本金之外,再多拿一千八百两银子利钱,共七千八百两。之后就没有了。而不动本金,则细水长流,贺某愿年年以双倍红利孝敬。尊驾活一百岁,贺某就孝敬一百年。”

    蔡三再怒:“你当爷爷不识数?老子今年多大岁数,怎能再活一百年?!”

    贺庆佑道:“尊驾正当壮年,每年六百两,拿上十五年,就有九千两银子了。区区十来年,眨眼就过。再到二十年,就是一万两千银。三十年,一万八千两。岂不更合算?”

    蔡三又冷笑:“你这是缓兵之计,用六百两银子先打发了老子,再想对策。天长日久的事,谁说得准,若爷爷有个三长两短,或得了什么走动不得的病症,不能来找你,你便可不认账了。”

    贺庆佑便指天发誓,将自己的祖宗后人一起搭上,又道:“尊驾若不肯信,某可立刻与你签个契书,按下指印。就写尊驾投了六千两银子在小店,本金不再提取,每年拿分红六百两。二十年里,不论尊驾亲临,或是亲友代取,都如数奉上。超出这二十年,只要尊驾在世,仍是年年六百两相赠。不论我贺庆佑死活,只要我贺家有一个人在,便遵照此契。”

    蔡三又沉默了一时,贺庆佑知他内心松动,趁势再道:“的确是贺某凑不出多少现银,才求此通融之策。不然,几年内连本带利结清其实我更划算。尊驾定还与卓西德有一番叙旧,亦可将我这里做长远之取,在他那边提拿本金,这如此远近兼顾,更加合宜。”

    蔡三沉吟良久,将眼一眯:“二十年太短,爷爷我今年才四十余,祖传长寿。八十岁想还活得,又怕到时候不便奔波,要儿孙代取。改成三十年吧。”

    贺庆佑立刻点头:“依尊驾所言,就三十年!”当即在附近的摊子上借了纸笔,与蔡三签下契书,按了手印。各执一份。

    张屏问:“贺老板可带着你那份契书?”

    贺庆佑即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双手托起。

    云府的随从接过,却先奉与柳桐倚,柳桐倚目光一扫,双眼随即一亮,轻碰张屏手臂,示意他看纸上。

    只见旧纸开头即书写一行大字——

    「立契人散材坜州府析县小瓦乡散家村人氏」。

    因文牒丢失,一直未能查到的死者户籍所在,竟在这里得知。

    契书的文字与贺庆佑所说一致,即是某年某月某日,「散材」借六千两银与贺庆佑,从今后每年清明来取利金六百两,三十年内,无论「散材」本人或亲友,执另一份契书到来,即可收取。若赶不及清明,亦可改为其他日子。三十年后,倘若「散材」本人在世,亦可继续每年收取利金。贺庆佑及其子孙亲眷必须遵守。若有违约,需将六千两本金返还「散材」,此前支付的所有红利不计算在其中。如有纠纷,双方可凭各自契书,请官府审断云云……

    末了签着贺庆佑和散材的名字,名字旁边各有一枚指印。贺庆佑的签名与契书文字一致,契书是他写的。散材的签名十分粗拙,一看就是没读过什么书。

    契书的边缘左侧是两人的签名各一半,右侧是两人的指印各一半,另一半定是在散材手中的契书上。

    这是签契书常用的方式——将两份契书摆在一起,在两张纸相接处写上名字,按下指印或名章,动用契书时拼接在一起比对,防止一方作伪。

    贺庆佑又叩首:“契书绝对真实,大人们可去比对那蔡三的指印验证!”

    张屏问:“这里有蔡三的签名,字迹是否与你曾收到的那封恐吓信一致?”

    贺庆佑却摇头:“罪民觉得,不是一个人的笔迹。他签字后,罪民也留意了,但觉得字虽然都挺丑的,但非同一人所写,丑得不一致。”

    柳桐倚道:“方才贺老板还说,你不甚懂文墨。”

    贺庆佑忙作揖:“大人明鉴,罪民是不通文墨,不晓得书法里讲的这个书那个书到底是什么书,也不晓得这位圣人那位圣人讲过什么句子。但多年做买卖,常与人签文书,笔迹倒还能辨辨。绝不敢在大人面前扯谎。”

    柳桐倚未再言语,贺庆佑忐忑地偷眼瞧他,张屏又问:“蔡三在契书上签的名字是散材,贺老板是否询问过他,怎么用这个名字,以及这坜州府散家村人氏是否他真实户籍所在?”

    若蔡三是蔡家下人,应是仆籍,挂在蔡府名下。

    贺庆佑面露艰难:“这……罪民哪敢多问,他让怎么写怎么写罢了。”

    桌上茶水已冷,云毓摆手命左右换上新的,又道:“算来此人几年间讹了贺老板三千两银子,而今他死了,贺老板总算能及时止损,今后可高枕无忧。”

    贺庆佑忙叩首叫屈:“可罪民成了杀他的嫌犯!真是当年财迷心窍的报应!求两位大人和张先生明断详察,早日拿到真正凶徒。”

    张屏再问:“贺老板每年都如何给他银钱?”六百两银子,换成银锭子也蛮沉。

    贺庆佑道:“一般是碎银和银票,可全国通兑的那种小票。各个大银庄的都有。罪民不知他和卓西德如何往来,但罪民交钱的地方仍是在二里坡的烟波亭。每年只要他到了,必会在卓西德的客栈住下,然后到罪民的酒楼大吃一顿。次日下午,罪民便将钱装在一个灰褐色的包袱里,到烟波亭处,假装赏景,他也拿一个同色的包袱,调换取走。”

    张屏道:“他今年吃完酒菜,出门便死了,你的包袱如何送出?”

    贺庆佑垂下头:“自然是没有送。本来都包好了,可一得知他死了,罪民立刻就把东西都掏出来,包袱皮也窝藏起来了。”

    柳桐倚道:“包袱皮请取来一看。”

    贺庆佑连连点头应承。

    张屏又问:“每年,贺老板都只看到他一个人,未曾见过疑似他的同伙或令你觉得可疑的人?”

    贺庆佑道:“说实话,罪民一直也想找到他的同伙,但这厮与其同伙都小心得很,罪民留意查看,从未发现形迹。”

    门旁的小文吏取来记录下贺庆佑供词的文书,先呈交柳桐倚审阅,再着贺庆佑看过后签名按指印。

    柳桐倚让贺庆佑先行退下,但其与家人不得离开县城。

    贺庆佑战战兢兢离去。云毓望着其背影道:“真是好一桩离奇案件,我也不禁想知道真凶是谁了。原来勒索竟能谈价,还谈成了。那死者挺厚道,一年六百两银子都答应。”

    张屏肃然问:“云公子觉得,一年六百两银子,不算多?”

    他感觉非常多了。他之前做县丞,每月俸银八两,升做知县可拿到十两,但没上任几天就被罢官,一文都拿不到了。

    云毓略一怔,继而露出微笑:“六百两银子,自……不算小数。可蔡家的人之前在两江处做督办采买事务。两江之地是何等富贵地界,想来所见皆是豪商巨贾,仆从门客应有几分见识。此仅是云某的一点浅薄愚见,随口一说,望不会干扰柳兄与张兄对案件的判断。”

    柳桐倚拱手:“云公子客气,今日多亏云公子相助,不然柳某与张兄将束手无策矣。”

    云毓起身还礼:“柳兄此言才是客气。今日托柳兄与张兄之福,有了一番精彩见识。二位应需继续查访,小弟亦有些其他事情,便不多打扰。”

    三人即彼此客气一番作别。

    云毓与随从先离开客栈,柳桐倚和张屏随后出门,张屏看了看门外景色,又沿着当日蔡三曾走过的路徐步前行。

    一直走到散材倒下死去之处,张屏停步,打量身边的围墙。

    这是百巧纸鸢坊的院墙。

    柳桐倚轻声问:“张兄,你我可要入内?”

    张屏摇摇头:“卓老板在客栈内,桂兄和燕兄或想等柳兄与我到后才问供,先回客栈?”

    柳桐倚颔首:“好。”

    两人一路走回客栈,小伙计侍候他二人上楼,引到丁字一号房前,便飞速又不失恭敬地退下,全无一句闲言。柳桐倚在房门上轻叩两下,桂淳打开房门。

    “正等二位。卓老板有些话想聊聊。某与燕兄觉得还是等二位回来再说,正好能与酒楼里的话比对比对。两位看是在这屋聊,还去二位的房内?”

    柳桐倚转而看张屏:“张兄觉得哪间合适?”

    张屏望了望屋内抱着茶盏斜坐在下首的中年男子:“丙一吧。”

    在散材住过的房间,更方便问话。

    桂淳干脆地点头:“好。”上首的燕修亦起身,下首那男子也放下手中茶盏,一副恭顺姿态地跟着站起。

    进了丙一房,不待张屏、柳桐倚、桂淳和燕修落座,那男子便扑通跪地:“罪民卓西德,拜见诸位大人与张公子。”

    柳桐倚和蔼道:“卓老板请起,只是有些疑问请教,不必如此。”

    卓西德立刻道:“不敢不敢,身犯大过之人,怎能当大人一个请字!”

    张屏捧出账册:“方才,在下与柳断丞在酒楼与贺老板算了算历年账目……”

    卓西德又一揖:“不用算不用算,罪民许多钱财来路不明,自知难逃法眼!”

    柳桐倚道:“如此,本断丞便直接询问,每年都住在此房中,三月初二死于街旁的那位姓散名材的客人,卓老板之前是否认得?”

    卓西德再一叩首:“认得认得。此正是罪民所犯下并隐瞒的陈年旧过——十几年前,蔡府大火那夜,罪民与贺庆佑意外与他相遇,扭打时失手将他打昏,拿了他的两口箱子,因此从五年前开始被他勒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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