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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藏大叫一声站起来,那一贯镇定的脸庞上,充满了悲伤,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疑惑。
菜伯一皱眉,举手示意坤藏坐下。对坤藏过激的反应,大族长却似根本没有看到。
一向淡定的坤藏缓缓坐下,却难抑心潮起伏。他瞳孔剧烈地收缩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也不自觉地抓紧。阴之葭看了一眼坤藏,心中却莫名地有些奇怪——原来这个闷葫芦也有如此失控的时候。
“人终有一死。棘兰身上不具拾遗血脉,能享八十岁寿延,去得也安详,已是喜丧。”秋知叶白了坤藏一眼,继续说道:“棘兰弥留之际,其父棘山曾想用拾遗秘典,获取棘兰一生记忆,聊以纪念。谁知……”秋知叶说到此处,顿了一下,“谁知,拾遗秘典竟对棘兰毫无效果。”
这话说出来,别说之前毫不知情的阴之葭和坤藏是如何震惊,就连早已听说此事的菜伯和左无横都再次流露出不安的神色。唯有大族长依旧保持着平静,向阴之葭和坤藏询问着:“拾遗族先天四律,你二人可记得?”。
坤藏还沉浸在棘兰身故带来的惘然中,阴之葭接口答道:
“《先天四律》第一条,拾遗秘典对身具拾遗血脉的同族无效;
第二条,拾遗秘典对内心抗拒的普通人无效;
第三条,拾遗族人与普通人通婚无法诞下拥有拾遗血脉之人;
第四条,施术者若未能实现死者遗愿,必遭反噬……”
“不错,正是如此。你二人虽还未经传授魂咒,不曾施用过拾遗秘典,但也应该见过这拾遗秘典的施术过程。”大族长面对阴之葭和坤藏两名后辈徐徐讲解:“我拾遗族,从上古就存在,距今已逾数千年,世代栖息在蜀地岷山之中,拥有世人艳羡的血脉传承——可以通过和他人订立遗愿契约,施放拾遗秘典,获取对方所余的寿命以及平生记忆,但契约的另一方会即刻死去……”
这些事情,阴之葭和坤藏身为拾遗族人,从小生在谷中,早已耳熟能详,但这番听大族长口中说出来,却别有一番滋味。
“……这些从普通人身上所获得的生命,逐渐累积起来,就成为我们族人得以长生不老的源泉,而我们付出的代价是必须为对方实现遗愿,不然,便会遭受反噬,生不如死……”
大族长似乎是老生常谈地讲述着拾遗秘典的种种神奇,在场诸人都屏气凝神地听着。阴之葭却心念电转,飞快地再次默诵了一遍先天四律。
按四律所限,拾遗秘典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无效,一是对身具拾遗血脉的同族施用无效,二是对内心抗拒的常人无效。
然而,按先天四律第三条,棘兰是棘山与寻常妓女所生,必然是不具拾遗血脉的常人,应该不受先天四律第一条的限制。
此外,棘兰弥留之际,棘山要获取她的生命和记忆,按他们父女二人的感情,也绝不会是强迫的,棘兰没有抗拒的理由,不该受第二条的限制。
既然都不应受限,实际却与四律相悖,那就只会有一种情况……
阴之葭脑海里闪过多年来一直在族人中流传的一个传说,难道……魂树,开花了?他环视在座的诸位长者,菜伯依然宛如石雕,左无横颇为焦躁地敲着手指,而自己的师父秋知叶则抛过来一个包含深意的眼神……
看到师父的眼色,阴之葭暗想,莫非自己的猜测是真的?
此时,大族长的声音突然提高:“……拾遗族血脉奇特,与人歃血,盟之以魂笺,颂之以魂咒,焚之以魂焰,便可夺人残生,获人记忆。但或许是因为这血脉之力过于强大,为天地所忌,因此有先天四律加以禁锢限制……”他略作停顿,扫视了一下在座诸人,才又缓缓说道:“拾遗谷先天四律不可破,除非,魂树开花……”
“大族长,这些事情大家都是知晓的。我只想知道,您之前亲自去了魂园,难道真的是去查看魂树的情况?魂树真的开花了?”伐师左无横猛地站起来问道。在场三师中,他似乎对魂树开花、四律失效的事实极为关切。而他现在的语调神态,已经隐隐对大族长极为不敬。
大族长看了左无横一眼,没有回答,而是缓缓站起来,一边说话,一边慢慢走到钟慧眸的面前,慈祥地说道:“你历经万难来到拾遗谷中,一定已经知道一些拾遗族的秘密,对吧?”
钟慧眸默默地点了点头。
大族长拿出一张质地奇特的乳白纸笺,放到钟慧眸的面前。他用右手大拇指的指甲在中指尖端一划,一滴鲜血滴在纸笺上:“这张纸,就是魂笺,用魂树之乳浸制而成,用来签订遗愿契约,有着特殊的功效。”
他温和地问道:“你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对吧?”
钟慧眸默默地点了点头,却也难掩心中的恐惧。
“你不必恐惧。你会死,但还可以在我身上继续活下去。”大族长用魂笺在钟慧眸伤口上轻轻抹了抹,蘸了些残血,和自己手指滴落的鲜血融在一起。
大族长冬阳玉,竟是要亲自施为拾遗秘典。
看着大族长之前取出魂笺,在座三师已是预感不妙,此番观其言行更是大惊,齐齐上前阻拦:“万万不可!”
大族长眼神一凛,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道绵柔的气墙凭空而生,泛着淡淡的光辉,便将自己和钟慧眸笼罩了起来,把其余众人隔绝在外。
只听左无横大喝一声:“冬阳玉,你这老儿,魂树产乳之法你都还未曾传下,就要去死了吗?若今后再无魂笺可用,未来这一干族人的生死,如何交待?”
一旁的菜伯和秋知叶,在大族长施展的气墙之上拼了老命拍击敲打。拳脚落处,其墙上隐现出纷纭的法印符文,倏忽一闪即逝,在大厅中显得光怪陆离,却无法动摇这气墙分毫。
“闪开!”左无横忽然一声爆喝,双掌分别画了一个圆,然后猛地合在前胸。一股宏大的气浪从双掌合十处炸裂开来,发出闷雷一般的响声,周围数丈方圆的空气骤然变得无比灼热,发出一股焦糊的味道。大厅里的蜡烛火苗陡然腾起数倍,疯狂扭动的焰舌将整个魂星阁映照得如同白昼,而大厅地面竟然有从左无横脚下开始皲裂的趋势。
“赤炎功燎原式!妈的,这些老不死的今天难道都疯了不成……”秋知叶连忙后退,还顺势将发愣的阴之葭拉开护到身后。
话音未落,左无横双掌齐出,竟是以毕生功力,击在气壁上。难以置信的是,这足有毁天灭地之威的一击,居然毫无作用,气壁上只是泛起一丝涟漪,闪现出一个明亮的符文,连声响都没有。左无横一击无效,浑身的肌肤都寸寸炸裂,似乎肉身难以承受自己外放的气势,周身毛孔被生生撕开,大量鲜血从眼窝口鼻耳窍中喷射出来。
这些外放的气劲掀起一片狂烈灼烧的飓风,将议事厅中的一应摆设冲得七零八落。礼、智二师却早已做好应对——菜伯坚如磐石,将坤藏挡在身后,任凭热浪冲击,兀自岿然不动;秋知叶却如同一叶扁舟,携着阴之葭如蝴蝶般在狂风中顺势飘舞,卸掉了绝大部分冲击。
巨变之后,四人重新站定,场中已是一片狼藉。气壁内的大族长,依旧气定神闲。
“大族长的‘鼋甲术’居然已经修至第三十六重天……”饶是菜伯定力非凡,此刻也不禁愕然。
阴之葭和堪堪从恍惚中明白过来的坤藏,实在有些不明白三师这番强烈的反应——不就是用一次拾遗秘典吗?对于成年的拾遗族人来说再简单容易不过……更别说大族长一身神鬼莫测的修为……
二人正迷惑间,却听大族长的声音响起:“左无横,还不赶紧封住气海、雪山,逆运赤炎真气三个小周天,不然你性命堪忧。”
左无横此时满身鲜血,惨不忍睹地跌坐在地上,闻言惨笑道:“你若是非要不顾族人安危,对这鳖灵鱼凫的后人施放拾遗秘典,我现在死不死有什么区别?”
大族长叹息一声,不再答话,转而又面向钟慧眸问道:“临死前,你肯定有些未了的愿望吧?”
钟慧眸本来还震惊于前番骤变,此刻闻言,竟如回光返照一般,精神陡然健旺起来,彻底忘记了恐惧和焦虑,拼命扭动着身躯。他因为太想说话,重新撕扯开了断舌的伤口,一缕鲜血从嘴角流出。
大族长点点头说:“很好,只要你在这魂签上写下你的愿望,并允许我获取你残存的这片刻生命时光以及一生的记忆,我说不定能帮上你的忙。”
大族长在钟慧眸右臂上轻轻捏了捏,便有一股暖流注入,钟慧眸的右臂获得了短暂的知觉。钟慧眸感觉自己从来没像此刻这般狂热而清晰地看到自己最想实现的愿望,一切对于死亡的畏惧和对未来的质疑,都似乎消失不见——多年来积压于心头的夙愿和猜测,自己家族数十代人背负了漫长岁月的使命,那些关于拾遗族的飘渺传说,在这一刻真实地重叠在了一起,得以相互印证。
他凭着大族长用真气赋予的片刻力气,用沾满鲜血的手指在魂笺上颤抖着写下了几个字,然后抬起头,满是期待地望向大族长,那种渴望溢于言表。
大族长的目光落在钟慧眸写的字上。
鳖灵复国。
大族长仰天狂笑:“鳖灵复国,居然是鳖灵复国……”在场三师一直凝视着大族长的举动却无力阻止,此刻听到魂笺上的遗愿,更是神情各异。菜伯愈发悲怆,秋知叶侧脸叹息,左无横干脆就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似乎极为不屑。
“好个鳖灵复国……你可知这拾遗谷与鳖灵的渊源?又可知我冬阳玉对望帝杜宇的承诺?”大族长止住狂笑,重新盯着钟慧眸的眼睛。
钟慧眸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
“我看你也是一知半解。”大族长苦笑着说,“当年对望帝一诺,原以为随着古蜀灭亡便不必践行,没想到时至如今居然逃不过宿命……”
大族长跟着念出一串古怪的咒语,听起来竟与菜伯开启河图大阵通路时所念十分类似,所有音节都是由吸气发声。随着咒语的奇异音节在厅中回荡,他手中的魂笺散发出袅袅的青烟,终于在咒语终了的一刻,化作一团燃烧的蓝色火焰,变成飞散的灰烬。
而就在同时,钟慧眸就像一具被忽然抽干了灵魂的僵尸,颓然瘫软成一团,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但是,大族长的神采竟也同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委顿下去,目光迅速黯淡,居然站立不稳,打了几个踉跄就跌坐在地。他深邃的目光,望向大厅外晦暗的景象,似乎看穿了万载的岁月,回溯到上古的时光。随着钟慧眸毕生记忆的灌注,钟慧眸从婴孩儿直至死去的所有人生片段,都在大族长的脑海里绽放开来,那些无邪的童真,纠结的青春,彷徨的中年,迷惘的使命,家族的传承,夹杂着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一一堆叠重现……于是,诸多疑惑得以解开,但又有更多的疑惑在记忆的交织中产生……
最后,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钟慧眸记忆中那块方正古旧的玉片上。
那块已经被“事不过三”搜走的玉片。
“原来如此……”说完这句话,大族长就如一尊塑像,再无声音。而那道被称为“鼋甲术”的气壁,也就此消失不见。
在场所有还站着的人,都感到一股入髓的寒意。
“拾遗族对望帝杜宇的承诺?是怎么回事?”阴之葭小心翼翼地问道。
“四千年前,古蜀国的首领望帝杜宇,曾在临死前与大族长签下魂笺誓约,留下自己的遗愿。”智师秋知叶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了自己的徒儿,“……拾遗族人,不得对鳖灵一族施行拾遗秘典。”
“鳖灵一族是什么来头?如果族中有人这样做了呢……”阴之葭虽然内心已经触到问题的答案,但还是不自觉地又问了出来。
“如果族人这样做了,那么大族长就被视作没能实现望帝杜宇的遗愿,会按先天四律遭受反噬之苦……”智师秋知叶说到此处,似乎有些不忍地闭上了眼睛,指着场中盘坐的大族长,“……就像这样。”
阴之葭和坤藏闻言看去,只见大族长盘坐在地,宛如塑像。冷汗浸透衣衫,肢体正逐渐僵硬,而且似乎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还有些话秋知叶并未说出口,但阴之葭已经在心中自己想到了——大族长一旦遭了反噬,那么由他独自掌握的魂树产乳之法必然失传。没有魂乳浸泡,就没有魂笺;没有魂笺可焚,就无法施为拾遗秘典;没有拾遗秘典……整个拾遗族中,还有狗屁的长生不老?
所以,没有族人会失心疯了去对鳖灵一族施放拾遗秘典。
这本就是大族长和望帝杜宇用全族存亡对所有族人下达的禁令。
然而,谁又能预料到,最后竟然是大族长自己迈出了这一步?
“先天四律,不可违背。夺人性命而不守诺言,必遭反噬……”重伤躺在血泊之中的伐师左无横,此刻略作调息,也缓过一些,在一旁无奈地说道。
而菜伯看着盘坐厅中,逐渐僵硬委顿的大族长,再也控制不住复杂的情绪,不复平日里冷峻石雕的神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嘶声喊道:“大哥……”
场中阴之葭和坤藏今日所见的奇谈大事,早已超过二人心智的上限,此时听到一贯冷静的菜伯如此激动,已经不足为奇。
方才大族长口口声声说“逃”不过宿命,可分明是由他自己选择与鳖灵后裔签订魂笺誓约,进而惨遭反噬,这“逃不过”三字怎么看都毫无道理。
而看菜伯、秋知叶、左无横这三师的一番言行,也分明是隐藏着一段仅有他们几个拾遗族中权力最高者才掌握的过往秘辛和刻骨情仇,直可追溯到上古。
就在厅中个人各怀心事、不知所措的时候,已形同枯木的大族长,却回光返照般突然讲出了最后一句话:“阴之葭……坤藏,守谷不利……藤鞭五十……顶替亡者……棘……棘……兰……看守魂园……至……至”说到最后“至”字的时候,声音已经微弱到根本听不见。
厅中最为清醒理性的智师秋知叶赶忙上前一步,扶着大族长的身躯正待细听,只觉一股冰寒的冷气从大族长躯体上直传过来,惊得秋知叶一个哆嗦,竟往后迫退一步。再看大族长,面上的发须已经结满了冰凌,整个人居然散发出凛冽的冻气,即将化作一尊盘坐的冰人。
“……至……魂树开花……”大族长竭尽最后一点力量,吐出了最后一丝热气。
阴之葭、坤藏守谷不利,藤鞭五十,顶替亡者棘兰看守魂园,至魂树开花。
最后几个字虽然微弱,但在场所有人却都听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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