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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 也慎入吧.

    ************************************

    上林苑信合殿里,内侍捧来御医精心调制的汤药, 由人试了毒,绿衣便接过,细心服侍陈阿娇用了药。

    然而过了这么久,阿娇还未醒来。 刘彻心生忧虑,他纵然再不懂医,也知道,不过是一场小产,昏睡这么久,实在不算正常。

    御医们无法开解,便支支吾吾道,“娘娘年纪已大,此时有孕,本就凶险。何况……”以这么激烈的方式流去胎儿。

    刘彻听得眉心突突的跳,忍住欲诛了这些到了紧急关头总是无用的御医九族的念头,连萧方都诊治说阿娇此次古怪,倒也难怪他们说不出所以然来。

    “陛下,”殿外,杨得意轻轻禀道,“馆陶大长公主来了。”

    他唔了一声,淡淡道,“让她进来。”

    掀帘进来的姑姑,还未来得及参拜,见了榻上面色苍白的阿娇,立时便欲落泪。刘彻冷眼旁观,心中暗道,他这个姑姑,虽然对权势有着难以企及的热望,对阿娇,却当真是倾心疼爱的。

    就像阿娇无原则的疼爱刘陌与刘初,以及……她腹中的那个孩子。

    想起那个孩子,纵他素来冷硬的心上,也不禁有一点痛。

    “彻儿,”姑姑道,“你还是先去歇歇吧。阿娇我来照顾就好。”

    他已有数日未睡安稳,闻言微微一笑,“也好。”

    这世上,最不容阿娇出事的,除了他,就是姑姑了吧。所以,他倒也可以将阿娇安心托付。

    侧殿一室清冷,没有阿娇清醒的陪在身边,刘彻忽然觉得有一丝寂寞。他以为自己无法安睡,却不料和衣睡下不过片刻就已沉沉。

    沉沉昏睡中他独自走在雕栏画栋的长廊上,明明是熟悉万端的地方,刹那间却想不出所在宫殿的名字。刘彻微微皱了眉,他在上林苑的信合殿,等待阿娇醒来,怎么只在一个转首中,却行在这座繁华却空寂的宫殿里。

    “杨得意,”扬声呼唤,然而一向时刻都在他左右的御前总管此次却没有应声而出。长廊尽头转过来两个梳双丫髻,穿背子与衫的宫女,端着水盆,叹道,“陈娘娘又发脾气,不肯让伺候梳洗。只是,她冲着我们这些奴婢发作有什么用呢?”

    另一个宫人沉默了片刻,道,“陈娘娘也很可怜呢。”

    那么尊贵的身份,母仪天下,最终却落得罢黜长门的下场。

    阿娇?刘彻慢慢怔忡,原来,这里是长门呢。难怪他适才不能一眼记起。长门,自阿娇归来后,就一直挥洒着欢快和热闹,何曾如此的寂寞压抑,仿佛,喧天的愁苦都集在这座小小的宫殿里。

    他看着两个宫女无视的从身前走过,有些明白,迷离的一切,不过是梦一场。

    但这场梦,究竟是要让他看见什么呢?

    落日的余晖照进长门,那么凄美。他曾无数次在长门看过夕阳,却从没有见过这么凄美的落日光泽,空气中仿佛都浮着哀恸的味道,伴着幽冷的琴声断续。循着琴声,他看见阿娇。

    那是,印在他心里的,阿娇。

    彼时阿娇已经很清瘦。大红色的礼服穿在身上,印不出一丝喜气,昔日母仪天下的雍容一点点的从这个充满傲气的女子身上褪去,只留下一个寂寞的侧影。

    她弹的是卓文君的《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蹀躞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弹的断断续续,几不成调。弹过几遍后,调声忽然一转,作金戈铁马状,曲辞依然哀怨,昔年金屋覆,唯余泪双流。泪水何能尽?空恨愁万端。

    “娘娘,”身边的宫人落下泪来,“你别唱了。想哭就哭一场吧。”

    喀啦一声,琴弦断了,在陈阿娇的左手食指上割出一道血痕。她无声的笑,慢慢起身回头,那眸光空远,望过来,触的刘彻心中一恸,然而却似无着力点,转瞬间又垂下眸去。

    这究竟是什么时候?刘彻问自己,他不是,已经回到阿娇身边了么?为什么,阿娇的眸还是那么愁,那么苦,那么痴狂,仿佛,受尽了天大的委屈。

    是啊,他给她的,岂不就是,天大的委屈?她曾那么信他爱他,他却另结新欢,到最后,将她废黜,下定决心,将那个曾经笑着爱娇着唤他彻儿的女子尘封到记忆里去,再不去看。

    也许,他也知道,若看了,终究会有些不忍心吧。那是那个从小软软的唤着他彻儿的女子,她的笑容曾比长安城最晴好的天空还要明朗,却因为他而渐渐染上忧愁。

    怎样的理由,也掩盖不了,他曾经为这个女子心动的事实。也同样,再深的心动,也无法阻止,他前进的脚步。只是,此生哪怕往后遇到再美再好的女子,当初的那份心动,却是再也没有了。

    阿娇却似见所未见,对近在咫尺的他瞬息万变的心思没有丝毫察觉,径直走过他的身边。

    慢慢的,夜就黑了。

    遣走了下人,阿娇独自一人在殿中,推窗看夜空中的月。合掌闭目道,“上苍啊。”

    他听不清楚啊娇说着些什么,但闭着目的阿娇,面上神情很是虔诚。清洒的月光照在她的面上,睫毛黑长,他忽然好想吻一吻她。

    阿娇,应该醒了吧。

    “武皇帝真的想知道陈皇后说了些什么么?”

    突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刘彻却波澜不惊,慢慢道,“你终于出现了啊?”

    “怎么?”眉发苍苍的老者含笑扬扬眉,“武皇帝知道小老儿要来?”

    刘彻转过首来,慢慢道,“能让朕在梦中回到多年前的长门,朕想,你总是有所图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呵。”老者微微一笑,“武皇帝求了半世的神仙,怎么真的见了,反而咄咄逼人?”

    “何况,”他看着刘彻半信半疑的神色,淡淡笑道,“这虽是武皇帝的梦境,倒也不都是无稽之谈。这是另一个时空的长门,若非有外力插手,孝武陈皇后本来就该在长门独居二十余年后,抑郁的亡去。所以,陈阿娇上林苑遭劫,本是定数。”

    他的心倏然一恸,阿娇,竟可能就此离他而去么?

    老者却不看他,慢慢的转向殿中的阿娇,道,“陈皇后说的话,你虽听不见,我们却是听见了,她说的大意是,愿减寿二十,换另一段开始。所以,我们成全她。”

    减寿二十,需要多大的决心呢?

    “而天上神佛讲究的是公平,陈阿娇既然机缘巧合之下,知道一些事情。自然该透露另一些给你。何况,皇帝,本就是天之子。”

    他看见时光倏而在面前飞逝而过,富丽堂皇与金戈铁马之后,明亮而又宽敞的地方,产妇歇斯底里的疼痛,最后产下一个女婴。穿着奇怪白色服饰的女子头发不过齐耳,抱着孩子到产房前,交给金丝眼镜儒雅男子,微笑道,“恭喜韩先生,是个千金呢。”

    “女儿?”韩诚怔了一怔,然而初为人父的喜悦还是让他慈爱的抱过了女婴,看着女儿容颜,惊呼道,“好漂亮呢。”

    “是啊。”护士笑吟吟道,“我在妇产科这么多年,还第一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娃娃。”

    “这是——”饶是刘彻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定力,此时也不禁有些瞠目结舌了。

    “这是两千年后的世界。”熟悉的声音笑吟吟的解说道,他回过头去,却看不见眉发皆白的老者。

    “那么,”他很快沉静下来,眉色不动的问道,“大汉国祚绵延多长?”

    那个声音顿了一下,有些无奈道,“不愧是武皇帝,果然只想到问这个。但这次让你随这女婴走这一遭,却不是为了这些。你慢慢看着吧。”

    那边,韩诚抱着女儿来到妻子床边,柔声道,“梅梅,你辛苦了。”

    “不会。”萧梅看着襁褓中的女儿,神情安谧,“阿诚,你说女儿叫什么名字好?”

    韩诚想了一会儿,道,“接到医院通知赶过来的时候,我刚好看见一行大雁飞过头上天空,领头的大雁还鸣叫了一声。就叫雁声吧。”

    “雁声。”萧梅含笑念道,“归雁声声。寓意好,也好听。不错。”

    雁声,刘彻有些悚然。当年,阿娇流落在外,用的化名,不正是这两个字?

    世界,一直有一种微妙的平衡。

    雁声渐渐长大,眉目之间,与少时的阿娇一模一样。如果说,刘初容颜随阿娇七成,后来的刘夭随阿娇九成,那么,他如今所见的雁声,举手投足之间,俨然是另一个少时的阿娇。小时候,阿娇在未央宫的廊上奔跑,那时候,他们都太小,她单纯一如初生的太阳,而他,也还没有学会太多机变权诈。她会自以为蹑手蹑脚的走到他身后,用柔软纤细的手捂住他的眸,欢笑道,“彻儿,猜猜我是谁?”

    那时候,他总是无奈,“阿娇姐,”拖长了声音道。

    这未央宫里,除了她,还有谁会有这样的心思和胆子,蒙住他的眼,用软软的声音道,“彻儿,猜猜我是谁?”

    雁声一日日的长大,眉目之间的清艳,让父母都要吃惊,那样的美啊,已经超过父母容颜的范畴。

    渐渐的开始读些诗歌,自然是从李白的唐诗开始启蒙,翻来覆去的读着“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后,渐渐寡然无味,翻到后面问道,“妈妈,这一首是什么?”

    萧梅看了看,不由一怔,那是李白的《长干行》,有些长,不是严格的格律诗,对小雁声来说,也着实深奥了些。然而她还是为女儿念道,“这是李白写的一对青梅竹马的男女。”

    妾发初覆额,门前折花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

    雁声听的似懂非懂,然而那种无言的悲哀,还是攫住了她。沉默了片刻,问妈妈道,“青梅竹马,那我和妈妈算是青梅竹马么?”

    萧梅啼笑皆非,道,“这个词是用来形容年龄相近的年纪幼小的男女的。”

    “哦。”雁声点点头,“那我和隔壁家的沈哥哥算是青梅竹马么?”

    “这……”萧梅沉吟片刻,道,“应该不算吧。青梅竹马,要一起长大好多年好多年的,我们才搬过来半年。”

    “可是两个孩子一起长大,好幸福的。”雁声跳起来,“决定了,我要去寻找我的青梅竹马。”

    萧梅失笑。

    不是每个人都有她的青梅竹马。

    而青梅竹马,也不一定能幸福。

    几年之后,雁声方明白。

    那时候,她穿着粉色的公主裙,在路上奔跑着,磕到小石块,摔倒在地上,擦破了手肘和膝盖,火辣辣的疼,想要哭泣。抬起头来,看见穿着奇怪黑色锦服的男子,看着她的眸光有些叹息,有些关切。

    有些忘记去注意疼痛,她问道,“你是谁?”

    男子怔了一怔,问道,“你看的见朕……我?”

    “为什么不呢?叔叔。”她有些奇怪的看了看太阳,没有注意他奇怪的用词。阳光照射在男子身后,他的面上光影暗暗,看不清容颜。

    他似乎勾了勾唇角,想要笑,却最终没有笑。“还是不要叫叔叔吧,听着别扭。你若愿意,”他迟疑了片刻,道,“喊一声哥哥吧。”

    他长到了十岁后,便渐渐觉得,阿娇实在没有一个表姐的样子,那么单纯不知世事忧愁。她何须知道世事忧愁啊?那么超然的身份,有外祖母护,有舅舅护,有母亲护,有……他护。

    是的,他慢慢长大,开始学着守护这个表姐。这个女子,是他的未婚妻。纵然有着千丝万缕的政治因素,最初,他还是想护她安好的。

    只是后来……

    而她归来后,百般聪明,千般灵动,只是不像历经世事的正常年纪的女子。时而跳脱,时而忧伤。有时候他不禁想问,他的阿娇,真的有三十余岁年纪了么?

    怎么风情,有时候更像少女?

    然而雁声是无法理解那么多思绪的,只皱了皱眉,想,看他年纪,作哥哥,也太老了吧。然而刘彻身上的气息莫名的让她安心,于是不想拂逆,乖乖的喊了一声,“哥哥。”

    远处,萧梅扬声喊道,“雁儿。”

    “唉。”她应了一声,跳起来,发现已经不疼了。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笑道,“哥哥住在这附近么?”

    他亦微笑,“不急,我们以后会见面的。”

    是的,命运的转轮,岂非早就开始转动?

    她便点点头,安心向妈妈而去。这一场云光水影的遇见,渐渐淡忘在时光中,终其一生,都没有记起来。

    但缘分,早就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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