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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什么时候要死,只有自己最清楚。
徐善然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一根手指都动弹不了。意识一时模糊,一时清醒;眼前的景象一会儿是小时候的闺阁,蜻艇腿卷草纹香几上的白玉双耳三足香炉中冒着丹桂的清甜,穿青枝缠花纹袄的妈妈站在床头斥骂小小的还一团孩气的丫头;一会儿又是自己寝室雍容华贵又暮气沉沉的摆设,苦涩的须弥香直冲天灵,玉琵玉琶两个丫头的面容隐在模糊的帘拢之后,眼底唇角全是愁苦。
时间如同水波一般带着她晃悠悠的飘荡着。
她躺着,安静地等着,不断轰鸣的耳朵里渐渐能听见声音了。像遮得严严实实的布帛忽然抽了线,于是终于有空隙让声音能够挤进来。
那是她乳母的声音。
柔美的女音因为蓦地拔高而显得有些尖利,高高低低远远近近地传进徐善然的耳朵里。
“我不过离了一瞬你们竟这般不经心,显见是打量着四太太性好不计较,却不想想耽搁了姑娘岂是你们吃罪得起的!”
“一屋子的人还有没有一个喘气的不干吃饭会说话的!姑娘到底怎么了?”
蒙了层五色纱的窗格在阳光下转着细微的光芒,院中影影绰绰有人影晃过。
徐善然慢慢看清楚了屋内的陈设。
像是收拢在记忆里的东西一一跳了出来。
紫檀木座的山水画屏,斜插着冬梅的龙泉大瓶,挂着老叟访南山图并一张琴的雪似墙壁,依次摆放着案头清玩的大书桌……
徐善然又费力地将自己的目光转到了屋内的人身上。
一个梳圆髻的妈妈站在床边冲她笑着说些什么,唇角虽然高高扬起,脸上却又有挥之不去的惊慌,四个丫头都呆在角落,低垂脑袋不敢出声,整个身子都像僵住了一样没有动弹。
李妈妈,竹实,棠心,绿鹦,红鹉。
在她出阁之前陆陆续续都走了。有做错了事被撵的,也有大了老了被家人接走婚嫁供养的。
现在想想,她们没有跟她到林府,真是一件值得多多烧香的好事情。
她怎么会梦到小时候呢。
是病糊涂了吧。
徐善然这样想,然后又想:
是菩萨的慈悲吗?让她在下地府之前再看看生自己养自己的地方?
可是再熟悉的景致,没有了熟悉的人,也不过徒添伤怀,不如不见。
她轻轻地阖一下眼,再张开的时候,那鲜妍明媚的闺阁就如同薄纱一样被轻轻抽走,再映入眼底的,依旧是再熟悉不过的双螭团寿字罗汉床和窗户外那株连叶片都被她数了个遍的梧桐树。
鲜亮厚重的锦被像一层沉重的铠甲压在她身上,被下的肢体没有一处不泛着酸和疼,鼻端嗅着的须弥香忽然浓重起来,嗅着嗅着,思绪便仿佛被牵引着将她出嫁后的人生又一一回味了个遍。
惊慌的、苦涩的、冰冷的……也曾经有过一些婉约甜蜜的日子,但最终都和着那些痛苦,加倍地变成滚烫的怒火和憎恨,搁在胸腔之内,片刻不熄,烧心烧肺的燥热。
这一日的天气尚算不错,榻边的窗格被推开,晨风刚好将几朵梧桐花吹进窗户,落到被面之上。
徐善然盯着窗外的梧桐树看,高高大大的树木几乎遮蔽了她眼前的天空,偶有的几隙阳光,也如同被施舍般地落到地面。
她记得自己刚来的时候极为看不惯这棵高大的乔木。
习惯了北地开阔的她在刚刚嫁到江南的时候总有这样那样的不习惯,不习惯江南的天气,不习惯江南的饮食,不习惯江南的服饰,也不习惯从姑娘到媳妇的转变。
京师一等国公府的嫡女,便是宫里头的那些娘娘也未必有的出生,嫁到谁的家里头都不算高攀,何况虽为世家,但家中大人却只领了一个三品职衔的延平林?
所有人都说她低嫁了。
唯独她自己觉得还好。
纵然门第稍低一些,难得的是传承日久,规矩俨然,族中不止有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古训,更兼夫婿十分能干,她嫁过去那一年,也正好是夫君金殿传胪的那一年。
本身有家世、有嫁妆,夫婿能干,夫家也规矩守礼,更没有妾室庶子的闹心,怎么看她都应该如同在国公府一般,继续着自己金尊玉贵的生活。
大抵也有过这样的一段日子吧。
她和林世宣的感情并不糟糕,最浓情蜜意的时候,她也在床笫间咬着对方的耳朵撒娇卖痴地说等自己成了这个家的老封君,便要将所有挡着光线的树木都给砍掉,当先的自然是那棵种在主院,将小半个院子都密密遮盖的据说都有三百来年的梧桐树。
不过一棵树而已。
林世宣揉着她,唇角眼底永远是那种耐心又细致的微笑。
他很爽快地答应了,然后又是被翻红浪,一觉天明。
睁眼盯久了窗外,眼前又是一片花白。
徐善然倦怠地合起眼睛,静静躺在榻上,没过片刻,就感觉有人到了左近,细碎的窸窣声随之在耳边响起,是玉琵和玉琶细声的对话:
“老夫人呢?”
“还在睡着。”
两句话落,房间又恢复了安静。
徐善然感觉到盖在身上的被角被掖了掖,又有各种细碎的声音,间或还含着某些古怪的响声,像是气死风灯上破了个口子,又恰好有风吹过……
她睁了睁眼,眼皮却仿佛有千斤的重量,只裂开了一条缝隙够她看见窗前的那片深绿,就再次合上,带她重新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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